诸位,所有的这些深爱着我,而我也同样深爱着的人,恐怕我已经无法再与你们为伴了。属于我的曲目就要结束,就连尾声也将逐渐消散。我已经感受到了那来自不朽之王的召唤,他正叫我去往他的死者之国,赶赴那无人可以逃脱的必然结局。
自我诞生至今日,我已经活了二十有七个年头了,这在我的族群中已是一个相当大的年纪了——许多我的族人甚至都没能活到二十五岁之后。因此,我并不觉得苦闷或悲伤。在这属于整个世界的伟大乐章之中,有关我的篇幅已经足够漫长。我觉得我没资格去奢求那些我注定无法得到的事物,只有在我该退场的时候就毅然退场,这样才能保证整个曲目的秩序不受到打扰。至于说遗憾,我当然还有许多的遗憾,内心存有许多的不甘和悔过,但是这都不重要了,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我觉得我们的这种对于死亡的不情愿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我们总是想的多而做的少,总是会因为犹豫不决而错过时机,总是会因为年少轻狂而犯下过错。这样才是一个正常的人生,只有我们在为了过去的苦痛而担负责任的时候,我们才会更加的珍视未来;只有看到我死时的不甘和懊恼,你们才会更加努力的保护自己的生命与幸福。
说实话,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曾像你们一样,对于这步步紧逼的永恒沉眠感到恐惧和愤怒,视它为众神施加给我们的不灭诅咒,并且因而责骂命运的不公。我也曾对现在所处的社会感到过迷惘和纠结,认为到处都充斥着压迫和强权,并且因而对我们共同的未来而感到绝望,认为我们的行为终有一日将会灭绝自己的族群。我也曾对自身存在的意义感到过失落与孤寂,质疑灵魂的存在,认为人死如灯灭,那逝去的存在将再也不会重现。
我也曾是一个鲜活而年轻的生命,滚烫而湍急的血液也曾于我的体内流淌。我也曾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并不将天空的辽阔与大地的宽广放在眼中,以为自己拥有征服一切困难的力量。我也曾满怀梦想,深信那些美好的蓝图终有一天将会实现,而即便宇宙的规则也将在我们的努力下屈服。我也曾失意沮丧,穷困潦倒地瘫在社会的角落中无人问津。我也曾尝试着去做个趋炎附势之徒,以眼前的幻梦蒙蔽自己的本心,追逐虚无缥缈的盲目力量。我做过许多许多的事情,有一些你们没错过,而有些你们的事情我也不曾尝试过。但是这都不是重点,我想说的是,我们都一样,都将会度过截然不同又大体相似的生活。
我们都会在青春的时候质疑和反抗,在成长了之后接受和屈从,在中年的阶段努力和麻木,在老迈的季节感叹和伤怀,并最终变成临死之际的坦然和安宁,然后死掉。是的,死,我们都会在跌宕起伏的曲目中生活,然后我们都会死。我们都一样,一个最伟大的帝王和一介最贫贱的乞丐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曾经认为这种对于自身命运的无动于衷是软弱和堕落的表现,但现在,在听到了那宏大壮丽的大乐章以后,我更相信一切皆有定数,命运在冥冥中自有安排。我知道你们之中有许多人在抱怨自身的旋律太过悲苦,或者是太过激昂,埋怨那至高的奏者强行扭曲你们的意志,为你们安排好了自己并不情愿的道路。
在这个世上有着太多不知满足的人了,我们知道你们并不认同我的说法,并且深信众人皆有选择自身幸福的权力。但是相信我,既然你是这么想的,其他人也更是这么想的。有些人憎恶自己的婚姻,有些人讨厌自己的事业,有些人痛恨自己的家庭,甚至还有一些人希望能够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性格、造型乃至于性别从而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们自以为这样就能够改变他们的现状,自以为他们的理想与行为是无比的正确、正义和正当,自以为他们理应得到更好的待遇,自以为这样就能令自身满足于幸福。但是他们能成功吗,或者说,他们即便成功了就一定能达成自己最初的目的吗?
诸位,如果你们的确还是爱着我,而我也的确爱着你们,那请记住我的话:
世上无人应得一物。(Nobody deserves anything.)
也许吧,你们也许会指责我的冷漠、冷酷和毫无人性,但是请铭记我对你们的忠告。这凡世中由凡人迫于群体生存而制定的种种法律、道德、习俗,相比起宇宙那支撑起万物运行的秩序而言,太过狭隘也太过脆弱。一旦有朝一日这二者之间产生冲突,因此而崩溃和重塑的一定是我们的现有意识而非世界的法则——或者我们因为坚持自身那扭曲、狭隘、小气和可笑的准则而走向灭亡。我的命运,你们的命运,众神的命运,世间万物的命运,全都早已在创世之前那曲谱的编写阶段就被决定了,任凭处于这个时空的我们如何的挣扎、拼搏、悲愤也难以改变。我们所能做的,仅仅只有心怀坦然地接受而已。
当我们因为生活所迫而身不由己时,当我们在整个乐团中的特定位置已经被安排好了时,当我们需要彼此之间同心协力地完成一曲壮丽的大乐章时,我们难道还能因为对于自身角色的不满或者对于演奏篇章的不喜而要求指挥者临时改变我们的身份吗?我们难道还能因为自身情绪的不愉悦而在合奏中发出干扰整个曲目的不和谐之声吗?你怎么就能确定你所追求的旋律就是那最优美的音调呢?你怎么知道你曲目中的低潮就不是下一个高潮的铺垫呢?一首曲目,若是没有了音调和旋律上的巨大落差,又怎么能令人刻骨铭记呢?你是否知道你盲目追求激昂的节奏,但是却最终阻止了这一必然到来的过程呢?
若你只将精力专注于自身演奏的好坏上,你就没办法完成大合奏;若你只将注意集中于自身生活的悲喜上,你就没法从广阔的背景中汲取幸福。
我是蜥蜴人,火灵的化身。我从火中诞生,亦将葬于火中。我死后,请将我的尸身焚烧殆尽,并埋葬在我故乡的丛林中——这大概就是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最后奢望了。我曾有幸聆听过宇宙大乐章的辉煌壮丽,也曾品尝过人生的苦辣酸甜,终于醒悟上苍的公正和伟大。我深刻地感受到,我们一直以来所度过的生活都是我们所能经历的最佳命运。
只不过由于我们都只是世界的私生子,是创世过程的副产品,因此才会在其他的事物都理所当然地各司其职时迷惘地徘徊于这世间。
我走了,朋友们,再也不见。
“作为一个音乐家、一个巫师以及一个哲学家,蜥蜴人乌尔的伟大毋庸置疑。是他有幸聆听了雄壮的大乐章,并向世人揭露了宇宙的冰冷和残酷,命运的顽固和决绝。他告诫我们,我们所遭受的灾祸其实往往来自于我们自身的执着和自信,我们对于幸福和力量的盲目追求有时候反而蒙蔽了我们的双眼,令我们在和自身意愿相反的道路上愈行愈远。他毫不留情地指出,贪婪,是万恶之源——不仅仅是针对不属于自身事物的贪婪,更是对于那些本属于我们却将要离开事物的贪婪。究其一生,他都生活在常人难以想象的绝望与压抑之中。一直到死前为止,对于自身和万物命运的迷思始都终萦绕于他的心间,即便是在自己的梦境中也得不到解脱。也许正是这种长期的失意及忧虑才迫使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接受了命运不可违抗的真理,并最终获得了属于自身的平静。然而,对于他的某些理念,对于他因为脱离自信而获得的顽固,对于他以绝望视角而观测到的大乐章的真实内容,我们还需要心存疑虑,并且只有在经过了认真的思考之后才能辩证性地接受。”——阿拉坎奇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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